天和十八年,二月初一,曾惊动天下的凌氏二案平反昭雪,长平侯、凌皇后与太子固重得真相清白,将上一页史书上所载谋逆叛国之千古恶名改写。
二月初二,神祠祭天,代表天命的大巫神以巫舞沟通天地之际,多日阴云破散而天光乍现,是为幽而复明之象,百官目睹,无不视之为吉兆所显。
而同日,皇太子刘岐忽称,寻回了太子固之女刘虞。
大巫神见罢那孩子,即下断言:旧案昭雪,天地交感,此孩童感天心而现身,是为昊天垂悯之嘉兆也。
四下议论纷纷间,那个被天机称之为“嘉兆”的太子固血脉遗胤,身穿民间寻常孩童所着交领右衽,袖口处磨得起毛,脚踩三色毡履,来到了巍峨的宫门前。
看过高大的宫门,望向那长到不见尽头的宫道,小鱼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安,而后她举头看左侧的玄袍少年,再看右侧身穿青蓝巫服的影子,伸出一只手去,抓住那巫服衣袖一角,遂大胆跨过朱漆门槛。
一路上的宫人皆避让行礼垂首,宫人视线中但见衣影闪动,两大一小三道影子漫过早春的宫道。
最小的那道影子如一尾鱼,恰似漆黑冥鱼,黑影无相,遂可以想象成任何模样,资历老旧的宫人想象着那尾冥鱼该有的模样,目送着那尾仿佛是自漂浮着许多魂灵的冥河中游出的小鱼,在一件国之遗物和另一件国之神器的庇护下,一路游至未央宫的宫阶前,继而向上攀游,跃入殿中,溅起人心的水花。
皇帝不必费力想象这只小鱼的模样,他可以正面直视、也务必将这个在病榻前乖巧跪坐的孩童面孔正视。
无需华服装饰,这孩子纵然只着寻常旧衣裳,也掩盖不了她的血脉她的来历……
皇帝披衣靠坐榻上,怔然望着那孩童的双眼,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,巨大的恍惚有一瞬间将他淹没。
孩童仍在讲述她的经历与现身经过,她自称被城外一名医婆收养,之后流离在外,因昨日目睹日光破云之象,被吸引,从藏身的破道观里行出,便遇到叔父派去一直找寻她下落的人手。
“好,好一个天意指引……”皇帝并不深究,仍看着那双瑞凤眼,喃喃着道:“和思变一模一样,一模一样。”
孩童慢慢眨眼,带些好奇:“小鱼却不记得阿父是何模样。”
皇帝目光微滞,又听那孩童口吐稚真之言:“皇祖父,小鱼想要祭拜阿父阿母和大母,却不知该往何处祭拜?”
片刻的静默后,皇帝哑声道:“此案真相初才现世,之后朕会下令为你的大母,你的父母建一座宫室,使其魂灵有所依,使其后人有所祭……”
孩童拜伏下去:“小鱼拜谢皇祖父恩德。”
皇帝望着那小小的身影伏而又起,继而从鼓囊囊的衣襟中掏出一物,双手高高捧起,认真道:“叔父将此物交予小鱼,说是阿父在仙台宫中所留遗物,可让小鱼作为念想……可孙儿却想,此物既是阿父为皇祖父所抄写,还当归还与皇祖父才对。”
孩童怕他不便拿取,跪坐的膝腿挪动,又往榻边凑近,双手也捧得更近。
皇帝克制住情绪,慢慢伸出手,接过那卷陈旧绢布,依旧注视着孩童的眼眸。
这孩子口齿伶俐,目不闪躲,除却天生聪慧,必然也已读过了书,周身气息也并非长久流离乞食之态,但这些已经不重要,有太多事都已经被迫变得不重要……
皇帝陷入“被迫”中,包括此刻接过这绢布,绢布接过之际即散开,其上字迹不由分说闯入视线,逼他非要直面不可。
清俊端正的字迹一如那个少年,见到此字便被迫看到那道身影端坐认真抄经、神态忧切的平静画面。
但在那之后,血光出现,平静碎裂,那个孩子他脸上必然是不可置信的惊惶悲切……
向来不愿去想象的画面皆从字里行间钻出,化作一根根长针刺来,皇帝脊骨微颤,骤然弯垂下去,他剧烈地咳嗽,干瘪的胸中回荡着喑哑风声,他陷入莫大紧绷中,偏有一只稚嫩的手落在他背上,替他拍抚,一下又一下,每一下震动都似穿过骨皮、落在心脏上,放大他的痛苦,加重他的煎熬。
思变的孩儿,世人眼中的嘉兆,在他面前却似变成恶毒的罪证,正如那道经,昔年用以祈福,今时拿来将他诅咒……
皇帝喘息着,抬起因咳嗽而泛起泪光的眼,模糊视线看向那出声关切的少年:“父皇还好吧?”
“陛下……”内侍们也围跪上来。
但皇帝眼中万物褪色,这间他刻意不曾改动过的寝殿终于发挥它的效用,它似一座灰白灵堂,此刻摆满遗物与罪证。
然而案子已经了结,此刻又将罪证摆来,是要审判谁?
审判谁?!
明明可以等他死后再翻案,明明可以等他死后再将人带回来,偏偏在敕封太子的次日即逼迫他下旨重审,偏偏在平反诏书下达的次日即将这个孩子带到他眼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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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泪眼一凝,倏忽射出锐利悲怒的如刃目光,替他拍背的小鱼一惊,下意识收手,但想到身后有少主和叔父,她强撑着,没有流露出太多恐惧。
但孩童到底是孩童,对上那张畏惧却也努力坚强的稚嫩面庞,皇帝到底慢慢闭上眼,一口气自胸口缓缓溢出,化作一声有气无力的哑音:“好了,朕无碍……”
“虞儿。”他唤这孩子的名,对她说:“既回了家,便去你阿父阿母生前所居宫室去看一看吧,当做祭拜……祭仪需有人主持,便请巫神做主带你前去。”
小鱼应“诺”,走到施礼后起身的少微身旁,跟着少微退出去。
刘岐亦施礼而起,跟随而出,然行至朱雀屏风旁,身后响起沙哑的声音:“思退,你且留下。”
刘岐驻足,未有立即转身回头,他看着前方的少微,她已走到临近殿门处,殿外明亮的日光将她笼罩,她在阳光里回头看,对身处昏暗中的他轻轻抬眉,眼神隐隐有些神气嚣张,似在助长他气焰,让他只管大胆妄为。
将此眼神传达,她即没有停留地大步离开。
她虽离开,但会一直都在,确信她会在前面等他,刘岐即心中安定,不惧身后潮湿昏暗。
刘岐站着不动,静静看着少微的影子消失,紧接着殿中内侍宫娥陆续从他身边经过,一道道人影寂静垂首躬身后退,恍若景物在身侧逆行,光影倒流。
“你在怨朕,报复朕……是吗?”
皇帝慢慢开口,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积满尘灰的破窗。
尘灰在阳光下飞舞,闪着细碎的光,小鱼走在其中,牵着少主一角衣袖,小声问:“少主,叔父单独留下做什么?”
少微平静答:“尽孝。”
向生者尽死孝,屠其心。
向死者尽生孝,赎其魂。
生者于此刻爆发出积压已久的质问——
“自你回京起,到上林苑秋狩,你算计了所有人,连同朕在内……朕闭起眼睛,只作不知,仍让你做这个储君,将天下江山都交给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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