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十月初八，宜开工、破土、签约。
天公作美，连续几天的阴雨彻底收住，天空是那种洗过一样的湛蓝，阳光暖融融的，风里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气息。石家坳村东头那片刚刚完成土地流转、平整出来的开阔地上，彩旗在风里猎猎作响，红色的充气拱门上挂着醒目的横幅：“清贫县·绿源集团生态农业示范园项目奠基仪式”。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铺着红毯，背景板上是青山绿水和现代化农业温室的合成效果图，底下几行大字：“共建绿色田园，助力乡村振兴”。
场地周围，早就挤满了人。石家坳和邻近几个村的村民，扶老携幼，像赶集一样聚拢过来，脸上带着好奇、兴奋，还有些许的不安。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，追逐打闹；老人们聚在一起，抽着旱烟，议论纷纷；更多的青壮年则伸长了脖子，望着主席台和旁边那一排披着红绸的工程机械。
“乖乖，这么大阵仗！比当年公社修水库还热闹！”
“那可不，听说这绿源集团是省里数得着的大公司，投的钱海了去了！”
“地都租出去了，也不知道这钱，能不能真落到咱兜里……”
“唐书记不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保证了吗？合同白纸黑字签的，租金一年一给，还能去园区打工，我看靠谱！”
“就怕又是雷声大雨点小，糊弄咱们老百姓……”
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，汇成一股充满期待又夹杂疑虑的声浪。
赵永春站在主席台侧后方，正拿着对讲机，额头冒汗地指挥着现场：“音响再试一次！对对，就放那个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！礼仪小姐呢？站到两边去，注意笑容！老孙，你带几个人，把警戒线再往外拉拉，别让乡亲们挤到主席台跟前！还有那些记者，市台的，省报的，都安排好了没有？座位，矿泉水！”
他是今天现场的总指挥，几天没睡好，眼睛里布满血丝，但精神头十足，吼起来嗓门震天。绿源项目是他一手跟进的，从最初挨家挨户做工作，到顶着压力解决刘金龙制造的麻烦，再到今天终于要破土动工，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。此刻看着这片即将焕发新生的土地，看着周围攒动的人头，他心潮澎湃，之前的疲惫和焦虑一扫而空。
“赵书记！赵书记！”一个穿着迷彩服、戴着安全帽的汉子跑过来，是绿源集团派驻的项目经理，姓王，黑黑壮壮的，“设备都检查好了，推土机、挖掘机，油加满了，司机就位，随时可以开始！”
“好！王经理，待会儿听我指挥！”赵永春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，“今天这第一铲土，必须得漂漂亮亮的！”
“您放心！”王经理咧嘴一笑，露出两排白牙。
这时，几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中巴车，沿着新修的临时便道，缓缓驶入场地。人群一阵骚动。
“来了来了！县里的领导来了！”
“哪个是唐书记？穿黑夹克那个？”
“那个女的是谁？扛着摄像机，是电视台的吧？”
唐建科第一个从车上下来，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黑色夹克，裤脚沾着一点泥点，像是刚从哪里田间地头过来。他脸上带着笑容，朝着围观的乡亲们挥手致意。跟在他身后下车的，是绿源集团的副总裁，一位戴着金丝眼镜、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，姓杨。再后面，是马文斌、郑国锋、赵东来等县领导，以及发改、农业、国土等相关部门的一把手。
市电视台的采访车也到了。刘晓慧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，利落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，她指挥着摄像师调试设备，自己则拿着话筒和采访本，目光在人群中搜寻，看到唐建科时，两人视线短暂交汇，她微微点了点头。
唐建科走到主席台前，没有立刻上去，而是先走向人群，走向几位站在前排、他有些眼熟的村民。其中就有上次来县委送锦旗的孙老汉和张屠户。
“孙大爷，老张，你们都来了！”唐建科主动伸出手。
孙老汉激动得手都有些抖，双手握住唐建科的手：“唐书记！托您的福，托政府的福啊！这荒地……真的要变金窝窝了！”
张屠户嗓门大：“唐书记，啥也不说了！以后这园区里食堂的猪肉，我老张包了！保证是最新鲜的！”
周围的人都笑起来，气氛一下子热络了。唐建科又和几位村民聊了几句，问他们签了流转合同后有什么打算，家里劳动力有没有安排。亲切随和的态度，让村民们最初的拘谨消散了不少。
绿源的杨总在一旁看着，眼里闪过一丝赞许。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，比他想象中更接地气，也更懂怎么和老百姓打交道。
九点五十八分，吉时已到。
赵永春对着对讲机喊了一声：“放音乐！”
激昂的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旋律响起，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。主持人——县政府一位端庄的女副主任——走上台，宣布奠基仪式开始。介绍来宾，领导致辞。
首先致辞的是马文斌。他拿着讲稿，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，无非是欢迎绿源集团，感谢各界支持，强调项目对清贫县农业转型的重要意义，祝愿项目顺利。稿子写得四平八稳，挑不出错，但也缺乏激情。下面有些村民已经开始交头接耳，孩子们也有些不耐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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轮到绿源集团杨总。他脱稿发言，声音洪亮，先是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未来生态农业园区的美好图景——智能温室里四季果蔬飘香，生态养殖场内循环高效，农产品加工厂机器轰鸣，然后话锋一转，落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上：“我们绿源集团，不仅带来资金和技术，更带来市场和标准！我们将与清贫县父老乡亲携手，打造从田间到餐桌的全产业链！初步估算，项目一期就能直接提供超过五百个就业岗位，间接带动周边上千户农户增收！我们的目标是，让石家坳，让清贫县，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绿色农产品的标杆产地！”
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，尤其是村民们，眼睛都亮了。五百个岗位！上千户增收！这些实实在在的数字，比什么口号都管用。
最后，是唐建科。
他没有拿讲稿，只是接过话筒，往前走了两步，站到了台前最边缘，离下面的村民更近。音乐声早已停止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连那些玩耍的孩子，都被大人拉住，安静下来。
“石家坳的父老乡亲们，各位绿源集团的朋友们，同志们！”唐建科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开，清晰，有力，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沉稳力量，“今天站在这里，我心里很激动，也很踏实。”
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或沧桑、或质朴、或期待的面孔，继续说道：“激动，是因为我们脚下这片土地，沉寂了太久，今天终于要迎来新生！踏实，是因为我们为这一天，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努力，每一步，都走得堂堂正正，都为了咱们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！”
他没有提高音量，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，敲进人们心里。
“可能有人还记得，几个月前，这里还是一片纠纷地，为了几寸田埂，邻里之间能吵红脸。可能也有人怀疑，把地租出去，会不会没了根？今天搞这么大阵仗，会不会又是‘一阵风’？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人群，看到了孙老汉，看到了张屠户，看到了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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